长夜尽处月如霜-第3章 璇玑咽麝堕金阙 new
吃瓜
2 月前

秋露未晞,承天门外以朱紫成阵。 偏殿飞檐垂残夜,蟠龙金柱湿雾缠。五六重臣鹤立廊下,绯罗公服凝寒露,晨光里泛靛蓝幽芒。 白露将至,朝雾愈寒啊。吏部尚书陆文昭捻着银髯,指肚触到几茎霜丝。晨起才用乌香膏染就的青鬓,此刻洇出斑驳灰迹。 礼曹所呈祥瑞册,已陈监国案前。礼部尚书崔明远摩挲牙笏螭纹,低声如蚁语,终南现白麟,太庙栖丹雀,皆天命之征。 兵部侍郎王延龄腰间蹀躞金扣震响,何须繁文缛节?直教黄口小儿写逊位诏便是。总角稚子,尚带乳息,啖个糖酥都要嬷嬷吹凉。 子茂过躁。陆文昭轻抚袖口蹙金云蟒,声若古井,尧舜禅让,贵乎名器。三辞三让,方合礼法。冠上梁冠垂下的青玉珠微微摇晃。 “礼法?”户部尚书郑怀瑾眯起丹凤眼,还不够周全?慕逆党羽尽诛,朝堂要津皆换心腹,便连翰林院那群迂叟,都褪了三茬雪袍。 鄙夫陋识。御史大夫周勉紫袍微振,白麟现则圣主出,赤乌至则旧朝替——这些是要镌太庙金匮的。 金匮?王延龄嗤声如裂帛,周大夫莫忘,不足来月,少主便要行开蒙,若用了新元…… 秋风忽卷金铎,铜舌撞破死寂。 断不可为! 崔明远牙笏迸裂细纹,冬至圜丘祭天,最宜行禅让大典。 老眼掠过太庙方向,压低嗓音,届时苍雪覆坛,正好掩去……余音戛然,众皆明其未竟之言——掩去幼主啼泣。 桂香骤浓。陆文昭抚掌轻笑:说起慕英老儿……声若蝮信舐耳,至死不知自己不过监国棋枰上的刍狗。 正是。郑怀瑾掸拭根本不存在的浮尘,若无此獠,监国何来由头涤荡玉宇? 周勉忽压低嗓音:那厮在临刑前的血书…… 哪来的血书?王延龄嗤笑如枭,诏狱虿盆里的囚徒,十指尽断,舌根被剜——话音骤断,因见世子蟒纹曳地而来。 玄色蟒袍曳过露阶,在晨光中犁出鸦青迹痕。楚朝临把玩着青玉韘,寒光淬得指节嶙峋若寒玉。众臣慌忙作揖,梁冠犀角相击,玎珰如碎玉。 诸公雅兴不浅。楚朝临驻跸滴水檐,目光如刃扫过鹄立百官,议祥瑞? 陆文昭趋步近前,笏板险触蟒纹:议冬至大祀之日行禅让典仪…… 善。楚朝临截断谄语,万不可逾年改元。蟒纹袖角掠过金扉,震落宿露如泪。 众臣股栗。崔明远拭汗如浆:断无差池!太常寺正在赶制十二章服…… 祥征锦上添花耳。楚朝临抬手,青玉韘映着朝晖,要紧的是——指尖轻叩汉白玉栏,——不该留的,须焚作劫灰。 这莫非要…… 庭前寒鸦骤啼,众臣股栗如筛。 金钟忽鸣,惊起寒鸦。 新朝年号……崔明远颤巍巍呈上紫檀匣,拟有三:天授、承运、永昌…… 楚朝临已转身。朝阳为其侧颜熔金,蟒袍鳞纹泛着冷光:这等琐事,何须问我?轻笑没入晨钟,父王常教诲—— 铁马声骤吞余音。然众皆辨其唇语。 分明是—— 天命在我。 世子殿下龙章凤姿,颇有圣祖遗风。 陆文昭鹄立丹墀,目送玄鳞纹蟒袍渐次化入晨曦,尤是那双瑞凤目,恰似昔年……舌尖忽被烙铁烫般卷回,生生咽下长乐公主. 金铎惊风,众臣默然垂首,缄默里浮着不可言说的谶讳。 说起长乐……郑怀瑾忽地前倾,獬豸补子映着曦光狰然,昨核“夜上舟”《承恩簿》,那位共侍寝二十七客,承露三十七度。 夜上舟何地耶? 老臣们以目相询,俱窥见彼此眼底浊浪。 是命妇褪翟衣委地效犬彘之姿的椒房,是贵女衔缅铃诵《女诫》的闺塾,更是侠女经脉封银针,化作春宫二十四式的肉屏风。 司教嬷嬷精擅奇技:昼夜浸淫暖香丸,蜜蜡滴蕊宫凝颤,羊肠注膏启玄牝,玉杵捣药润琼田。 纵使玉洁与冰清,难逃春潮透重衫。 说来明逢旬日。崔明远喉间骨珠滑动,牙笏抵住髀骨,夜上舟花魁献艺…… 今回抚琴者…… 偏逢那人…… 竟轮至她…… 豺瞳俱起绿芒。似见那抹清影在怀:冰魄瞳仁浸雾霭,啮破绛唇泄娇喘,最是那支歪斜的羊脂簪,亟待亲手簪回蓬松鸦云鬓。 然宦海老狐最惜顶戴——盖因无人参透,晋王对那外甥女藏的,是存着饲虎的狠,抑或豢雀的怜。 当—— 景阳钟裂晨昏。 当谒龙颜。陆文昭正了正犀角笏。 众臣整饬梁冠,齐望胭脂河方向——夜上舟飞檐翘角沐晨曦,恍若女子皓腕悬梁。 正道是: 群臣鸟散齐望东,朱阁深藏烛影红。 楚氏洛薰承凤诏,长乐封诰两代同。 母居明殿披霞帔,女陷永宵囚玉笼。 宫阙巍巍光不及,夜阑独对烛摇红。 碧瓦朱甍擎夜天,夜舟浮若鲲饮涧。 千盏琉璃宫灯泼金入河,鎏金波泛着酒池肉林的糜艳。 檐角铜铎每颤,辄惊起雕栏缠绕的麝云。 回廊深处偶泄嘤咛,旋被箜篌裂帛声绞碎在九曲水榭间。 此处永是销魂蚀骨夜,诰命褪翟衣系鎏金链学牝犬嗅尘,闺秀跪金砖口衔缅铃诵艳词,巾帼侠客玉体缚于机关八宝床授二十四式,每夜皆有新折的傲骨在觥筹间碾作齑粉,恰似檐外积年未扫的残红。 千盏琉璃夜上舟,叠焰噬骨蚀画楼。金蟾垂涎蚀画梁,楠柱缠春吐信忙。摇铃脆,泣声碎,急弦裂帛哪堪缀? 贞珉褪,堕钗秽,鲛绡委地胭脂沸。囚莺犹啭霓裳破,寒灰空祭薄命蕊。残妆坠,笼影邃,琉璃烬葬浮春髓。 此间正是噬魂不吐骨的葬春窟。 花魁旬日献艺本是常例,或抚焦尾半阕,或舞惊鸿数旋,无非教恩客验看驯化火候。 独今朝,未及午时便有青帷暖轿络绎驾临。 戌时未至,末席鎏金琴帖已裹蜀锦呈入密室。 引路婢擎着琉璃灯在暮色中晃出暖晕,方引那袭锦袍踏入月洞门,便撞见廊下滚圆的剪影。 苏明府倒是殷勤。蓝衫文士以湘妃竹扇掩半面,露出的眼尾堆叠细鳞纹,正是刑部杜侍中。 被他称作明府的锦袍客腆腹而笑,额庭珠汗随颤动泛起油光:杜贤弟说笑,君不也踩着暮鼓来?上月梨园捧新角,可未见这般亟欲尝鲜…… 寒暄未竟,西廊忽起错乱跫音。少年郎君正被引往焦尾阁,月白暗纹直裰在满楼锦绣间恍若孤鸿,羊脂玉佩随仓皇步履乱晃,倒似惊鸿振翅。 哟!谢小侯爷?苏明府眯缝肿泡眼窥视廊角。 老侯爷灵柩入土方百日……闻说监国特赐夺情袭爵,昨才除缟素……杜侍中以扇抵颌,压低嗓门,怎生这般亟不可耐? 雏儿破瓜耳,这小子追着那位跑了四载诗社……苏明府摩挲三叠下颌,肥掌比出骇人数目,听闻典卖祖田,才换来一纸……语未竟,忽闻远处哐啷一声,见少年撞翻青铜鹤灯,正惶然去扶,却被侍女柔荑轻阻。 杜侍中收回眸光喟叹:琴帖之贵,尤胜通天犀角。 自那位执琴的消息走漏,神都多少双招子盯着十二金丝帖? 严老鬼连新得的秘色瓷都献与陈貂珰了! 锦袍客抚着腰间蹀躞带鎏金钩,自嘲道:贤弟岂不闻,琴贴贵逾虎符?愚兄赴七席鸿门宴,舌苔都浸成糟粕,方换得这方寸雅座! 谁曾料想?杜郎中倏合湘妃扇击掌,原当存三分体面,竟当真将这无瑕瑾瑜…… 弃于浊淖任攀折? 廊角转出鹰目男子,紫绫袍细看竟是霰雪锦寸寸浮金,二公可是在博局下注了? 听闻‘绛绡会’与‘素纨盟’斗得酣热…… 众皆露暧昧之色。 所谓绛绡赌的是花魁可会春潮带雨,素纨押的却是冰魄能否守宫凝砂,终不过是以玉人碎骨为骰,掷向欲海赌枰。 藤萝掩映处忽传谈笑,假山瀑声裹着谑语。 杜郎中眯眼细辨,折扇遥指:那不是告病旬日的李祭酒?奏疏言足痹难行……邓佥事以为? 痹症? 鹰目者邓佥事抚掌哂笑:昨见太医院案牍盈尺,今观其步履如御风——怕是焦尾瑶琴有续命奇效。 尾音拖曳如蛇信,惹得周遭窃笑成浪。 然笑纹里皆藏诡谲。 李祭酒对席刘将军,胞弟赴冀州剿逆,暗吞军饷几何? 含笑徐太常新纳的两位如夫人,可都是夜上舟流出的罪眷? 昨日早朝最先递劝进表的张侍郎,此刻长髯捻断几茎? ……谁人袖里不笼着三五个鬼胎? 谑笑间已至晴雪斋,老鸨绾着堕马髻候在朱槛内,鬓间点金步摇随万福轻颤:贵客踏贱地,蓬荜生辉光。 语似蘸蜜,今宵琴韵非比寻常,保准教诸公神魂俱醉,犹入广寒聆仙乐…… 檀门启处,暗香凝如膏脂。 十二张紫檀圈椅铺苏绣锦垫,作偃月阵环抱中央蕉叶式琴台。 穹顶十二连枝鎏金灯下,冰弦映着螭纹琴轸,焦尾处嵌着夜明珠雕作蟾宫状。 杜侍中眸光骤凝,那琴座竟耸着白玉虬根!七寸柱身蟠龙筋暴起,铃首泛着珍珠淫泽。两婢正调试机括,每转半轮,那凶物便昂首一寸! 郡主竟是骑乘此物抚弦……苏明府肥躯剧颤,恍惚见得冰魄玉人被迫颠簸,足尖绷断冰弦,雪绫中衣透出红梅绽蕊的窘态。 众宾浊息渐粗:东席严盐使不断舐唇上凝脂;西席户部王给事中裈袍已现不雅隆起;末席谢小侯僵若木偶,玉耳赤若涂丹,耳后飞霞染透,掌心紧攥诗会时拾得的罗帕…… 四婢素纱蒙面,焚起龙脑瑞霭,袅袅烟篆缠上琴台四隅,但闻铜壶滴漏涩,满堂禽兽俱屏息,恍闻浊世咽泪声: 漏断更催涎欲滴,兽瞳灼破素绡绫。 盐枭抚裈涎垂沼,侯爷啮帕血沁绫。 祭酒伪咳掩浊喘,佥事蛇信舐剑棱。 最是将军胯间刃,鞘藏腐蛆十万兵。 蟾宫珠陷淫蛟窟,焦尾冰封豺狼睛。 敢问广寒清虚府,可堪闻此肉屏腥? 烟篆蟠柱绞春髓,龙涎焚尽玉壶冰。 莫道金屋藏娇客,尽是冢中枯骨形。